十一国庆,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,一个地图上需要放大数次才能找到的小镇。此行的目的是参加表哥的婚礼。
婚礼的地点选在镇中心小学礼堂,那是舅妈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。于我而言,这所学校的意义远不止于此,我是它建成后的第一届学生,从一年级到六年级,整整六年的童年时光都消磨在这片红砖墙围起来的天地里。记忆的更深处,是从四年级开始的住校岁月,三年的集体生活,给我留下了很多难以忘却的记忆。
喜宴的喧闹渐渐散去,酒精让气氛变得微醺而融洽。我和几个同样从外地赶回来的老同学溜出了宴会厅,开始在校园里闲逛。
我们走过曾经挥洒汗水的操场,跑道早已从煤渣换成了塑胶,但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篮球架还在。我们走过当年的教室,里面多了一些多媒体设备,除此以外,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。脚步最终停在了一栋四层小楼前——当年的宿舍楼。我们相视一笑,径直走向了当年住过的那个房间。门虚掩着,和二十多年前一样,为了方便老师查寝,宿舍的门从不落锁。
我轻轻推开了门,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目瞪口呆。二十多年,足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大成人,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天换地,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。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上个世纪。墙角,一排颜色各异但摆放的笔直的洗脸盆、漱口缸 ,像极了一列正在接受内务检查的士兵。墙壁斑驳,大片墙皮脱落,露出水泥砂浆的底色。而那张占据了房间大半空间的大通铺,在无数个身体的摩挲和汗水的浸润下,已经包浆到了一种油黑发亮的状态,你甚至看不到木头本来的纹理。
一切,就和当年一模一样。
就在这一瞬间,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背升起,迅速蔓延至全身。这间屋子,就像一台尘封的时间机器,瞬间将我拉回了那个无助的童年。那些被同学孤立、嘲笑,甚至是霸凌的记忆;那些因为一点小错就被当众呵斥、辱骂、被拳打脚踢、掌掴的体罚瞬间;那些无数个躲在被窝里,听着窗外的风声,默默流泪的夜晚……所有被我刻意遗忘的灰暗片段,此刻都随着这熟悉的霉味、脚臭味,排山倒海般地席卷而来。
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自己,蜷缩在通铺的角落。
“喂,想什么呢?”同学递过一只香烟。
我如梦初醒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摇了摇头,快步逃离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。
回到表哥家,婚礼的喜悦还未散尽。表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,我们坐下来聊起了家常。他感慨道:“现在老师的待遇是真上来了。我妈退休金一个月八千多块,在咱们这个小地方,妥妥的高收入了。要不是我妈是老师,有点积蓄和人脉,我根本娶不到XX。”
是啊,舅妈辛苦了一辈子,该享福了。二十多年过去了,教师的收入已经增长了十几倍,甚至更多。他们有着体面的工作,优渥的退休金,以及这份职业带来的社会尊重。这无疑是社会的巨大进步,对教师这个伟大职业的高度肯定。
可是孩子们呢?
如果教育的投入,最终只是滋养了教育者本身,而无法为学生们提供一个安全、健康、有尊严的成长环境,那么,供养这批高收入者的意义又何在?我们究竟是在培养下一代,还是在维系一个封闭的、自我循环的利益集团?
望着窗外宁静的夜空,心中那股由宿舍引发的难受,此刻已沉淀为一种更为沉重的困惑与悲凉,无数个像我当年一样的孩子,正在默默承受的、被时代遗忘的代价。
这代价,无声无息,却比任何喧嚣的庆祝都更震耳欲聋。